把博客接入 Notion 之后，在手机上利用碎片时间写作的机会多了起来，于是开始渐渐补完过去几年存下的文章草稿。这篇文章是我一直想发表的一篇，写于二〇二一年七月，发表于二〇二三年四月。以下是正文：

七月初的一天晚上，我驱车驶上圣何塞东边的汉密尔顿山，在里克天文台（Lick Observatory）进行了六个小时的银河拍摄。

拍摄美丽的银河照片一直是我的理想。似乎是很久以前，就知晓银河的存在，但活了二十多年，都未曾亲眼目睹。二〇一七年的冬天，尚在洛杉矶读书的老婆和我听说约书亚树国家公园很适合观测银河，兴冲冲地开车过去，却只看到一片星辰。事后才明白，明亮的银心在冬天是看不到的。

直到二〇一九年的秋天和朋友们旅行，在加州北部的拉森国家公园，终于见到了璀璨的夏季银河。几天后继续北上俄勒冈州，来到星空摄影圣地——火山口湖国家公园，与朋友们席地而躺，观赏了一夜的星空，可谓是把银河看圆满了。那时没有高端器材，也没有星空摄影的知识，但仍然用半幅单反搭配一颗 28 毫米 F2.8 手动对焦镜头，拍摄到了粗糙但明显的银河影像。感谢我的好同事 Jeff，在我启程之前赠送了这颗他从 Goodwill 上花五美元淘来的宝藏镜头。

（火山口湖上方的银河。09/01/2019，Nikon D3400，28mm，F2.8，20s，ISO6400。使用 Adobe Lightroom 6.3.1 AI 降噪）

一个月后，我收到了老婆送的索尼 A7iii 全画幅相机，后来又买了腾龙 17-28 毫米 F2.8 广角镜头。有了称手的器材，却再没遇到合适的机会拍摄银河。直到刚刚过去的独立日，老婆飞去拉斯维加斯见朋友，我想着自己找点事做，那两天又适逢新月，于是我决定独自去里克天文台一展身手。

为什么选择里克天文台呢？除了具备天文摄影所需的暗光和天气条件外，这个场所时时刻刻「勾引」着我。平时行车在圣克拉拉东西向的大路上，无论是 I-280、CA-101 或 CA-237 高速，还是 El Camino Real, Steven Creeks Boulevard 这样的本地路段，总能看到目光所及尽头汉密尔顿山峰上屹立的白色圆顶建筑群。这么小的建筑，离我有多远呢？站在那里，也能看到我此时此刻所在的位置吗？我常会这么想。所以，在决定拍摄位置时，里克天文台立即成为了首选。

（从 Homestead Road 远眺山顶的里克天文台（红框内））

时间地点题材决定了，那怎么拍呢？我想尝试一点新的东西：拍摄日转夜的延时。在查询了一些教程之后，那天下午四点，我带上拍摄设备、保暖衣物、沙滩椅、Kindle，顺路在汉堡王买了晚餐，便向那一小撮白点进发。路并不是一直向东开，再加上建筑和树木遮挡，所以天文台时隐时现。大约二十分钟后，我开到了山脚下，天文台看上去已经比在家门口大了许多。

上山的路九曲十八弯。还好是我一个人开，若是老婆坐在副驾，一定被甩得叫苦不迭。我开过以曲折著称的夏威夷茂宜岛哈纳之路，但和这条路相比都略微逊色。十五英里的山路花了四十分钟。途中车辆稀疏，只交会了几辆跑山的跑车。偶尔瞄到窗外，发现城市已经被远远抛在脚下。

就这样开到了山顶。可惜天文台关闭，只能继续向前开。停到远处一片空地。关闭发动机的一刻，突然发觉周围之静谧，令人毛骨悚然。我从未在室外感受过如此的寂静。仔细听过之后，会感知到飞虫振翅的轻微嗡嗡声。城市在一层薄薄的云雾彼端，被完全消音。我努力寻找在山脚下远眺天文台的那个我，一无所获。南湾所有的楼房和道路都坍缩成了点和线。从家里仰望天文台，觉得很近。从天文台俯视硅谷，觉得很远。

吃了点东西，开回天文台附近，找到了路边的几个停车位。有另两辆车也停在那里，是来这里玩的游客，不久后就下山了。后来三三两两来了几对情侣，也是来了一会儿就走了。没有人和我一样等待银河。这段时间，我用手机上 PhotoPills app 的增强现实功能估算银河升起的方向，构思取景位置和角度，然而一直没找到满意的。不是银河被遮挡，就是前景不好看，或者离马路太近太危险，只得找一个差强人意的地方将就。

一直等到八点，太阳快落了。我拍了几张落日照片打发时间。阳光照在湾上，一片橙黄。这时，一对情侣来看落日。他们无视了「private road，no trepass 」的标志，沿着一条小路往天文台方向走，登上其中一座小天文台的环形室外瞭望台。那边的景色很好，他们向西而坐，可以看到完整的落日光景。我也跟着他们上去，只是坐到了东边，那是银河即将升起的方向。

这里的星空没有遮挡，前景也很开阔，能拍到远处的山和城市。

确定了机位和构图，其他事情就相对简单了。架好相机，连上移动电源，设定光圈、曝光补偿、ISO 以及快门线，按下快门。剩下的就是三个小时的等待。关于参数设置，出发前已经在网上做了不少功课，所以没有在拍摄前手忙脚乱地查教程。拍摄星空延时，前期准备尤为重要，因为机会只有一次。好在我目前为止做得都不错。

夜色渐临，东边的天空逐渐从橙黄变成蓝灰。周围响起悉悉虫鸣。蝉躁林愈静，鸟鸣山更幽，一阵恐惧逐渐爬上心头。仿佛独自乘一叶孤舟，漂泊在黑夜中的无尽的汪洋。虽然此刻的水面平滑如镜，但目所不及之处，不知有多少暗流涌动。

（夜色与 Morgan Hill 的街灯）

街灯、车流、飞机在夜色的衬托下逐渐显眼，星星也一颗颗出现。远处一切明亮的东西都开始变得有压迫感。我心里突然开始抗拒银河的升起了。

网上有一些巨型天体的合成图像，比如一颗木星如果出现在月球的距离上，从地球看上去会是什么样的观感。这似乎叫巨物恐惧症。这是一种摄人心魄的恐惧，让人想逃离，又有一种美感吸引人看下去。此时的我，想象着巨大明亮的银河即将出现在天空，那银心和木星也没什么不同。我们每天见到的天体只是太阳月亮星星，相对于它们，一条横跨天穹的银河未免太震撼了。

我甚至想到小时候做的一个噩梦。这可能是我这辈子印象最深的噩梦。在一个夜里，我现实中的玩具飞机飞上了天，比例大得夸张。我至今记得它闪着巨大的彩灯，划破黑夜呼啸而过的画面。接着一个画面是飞机坠毁，它巨大的质量甚至弯曲了空间，让它从地面看上去是弧形的，那冲击力仿佛一颗陨石。这么说起来，我可能小学时就已在梦里悟出广义相对论了。

这一刻，我觉得自己无比渺小，有一种收拾细软上车回家的冲动。昨天的此时，我本打算去海边的 Pigeon Point Lighthouse 拍摄星空，可惜那里乌云密布，只能打道回府，略带遗憾地窝在沙发上玩 PS5。现在，我才意识到昨天的回忆是多么温馨舒适。我对自己说：老老实实回家，在虚拟世界冒险不好吗？

（来源：boredpanda.com）

按计划，拍摄开始后，我需要靠 Kindle 打发无聊的等待时间。但出于恐惧，也外加一丝兴奋和期待，我根本看不进去。我突然迫切地想上网，跟外界接触，产生联结，否则孤独和焦虑便如洪水般袭来。万幸的是，这里有微弱的 LTE 信号。一旦开始刷社交平台，心里就不慌了，即使图片可能永远都载入不出来。人真是奇妙的群居动物。

不知不觉间，天光已经很微弱了，我甚至觉得似乎已经肉眼看到了银河。此时相机显示屏里的照片很黑，我感觉有些不对劲，于是把拍摄模式从光圈优先调成手动，增加快门时间，提高进光量。调整的效果立竿见影，淡淡的银河出现在照片里。我很开心，像是见到了老朋友。由于肉眼看银河的亮度其实很低，之前担忧的压迫感并未袭来，我在心中长舒一口气。

又过了一会儿，我所在的环形平台上来了一对情侣，在环的另一边，似乎是躺在自己准备的毯子上，看着另一个方向的星星。虽然听不清他们在聊什么，但听得出来是普通话，感觉很亲切。此时大约十点，天已经完全黑了，我心里却感觉好多了，开始享受现在的时光。银河比之前更显眼了一些，用肉眼也能找到，只是仍然比当年在火山口湖见到的微弱。天文台虽然建在山上，但距离繁华的硅谷还是太近了，不能完全避开光污染。上网的欲望没有那么迫切了，我开始用天文 app 辨认星座，找到了天蝎座、射手座、天秤座。然而读 Kindle 还是绝对读不进去的。

那对情侣大约十一点多离开，我又成了孤身一人，但心里却已经很平静了。久坐之后腿有些麻，我溜达了一圈，发现这里的生态真是一言难尽。他们之前躺着的地上有只大蜈蚣，还有我从未见过的巨大蚂蚁。

心态放松后，时间的流速就快了起来，转眼已经十一点半了。目前拍摄的照片数量已经足够合成一段二十多秒的延时视频，是时候收工了。尽管此时银心仍然高挂，如果继续拍下去，甚至能等到日出，拍成一段日转夜转日，无疑会更加震撼。但我没有这样做，或许是考虑到安全和疲劳，或许是我比较谨慎而中庸，喜欢见好就收而不是精益求精吧。

关闭快门线后，抓紧时间拍了些其他角度的银河照片，便匆匆返程。回到车里，关上车门的一刹那，全身被一股极具安全感的暖流包围。一方面，危险被隔离在外；另一方面，即使遇到危险，也可以一脚油门随时跑路。汽车，伟大的发明。

或许是从之前的紧张和兴奋中松懈下来，我在归途中感到一身轻松。大半夜赶下山的路，有几次差点冲出护栏，还是要小心驾驶。下到半山腰处，城市的灯光变得近得多了。第一次从这种角度俯瞰湾区夜景，很震撼，又有点颤栗。我克制住停在路中间并下车拍照的冲动，继续向山脚驶去。

继续开了半个多小时的山路，终于见到了大马路和红绿灯。一切都和我上山前一样，什么都没变。刚刚过去的几个小时，像一次异世界历险，也像一场梦。尽管已经过了午夜，我却不怎么觉得疲劳和瞌睡。到家时已经一点多了，老婆打来电话，她和朋友在赌城的夜生活里玩得正开心。我也开心地跟她说我的经历。

回家前最后的城市路段驾驶，可能是我最享受的驾驶体验之一。上一次有这种感觉，是在夏威夷看完哈雷阿卡拉火山的日出后，开车下山赶往机场，搭回家的航班。两者有很多的相似之处：在山顶观测天文现象、观测后下山回家、没怎么睡觉却精神抖擞。这种享受一方面来源于做成一件大事的成就感，另一方面则是冒险之后平安返回的幸福感。现代的都市人类已经习惯了平稳和平安，感官变得麻木。但我们每天所经历的这些平凡而热闹的日常，也许就是连续发生的奇迹。

（哈雷阿卡拉火山的日出，03/19/2018 06:22AM，iPhone 6S）

我已不记得那一天是最终如何结束的。或许在下一次冒险时，这些回忆，连同那些我此刻写作时已忘却的，都会被重新唤起。